佳文欣赏 | 论中国古代地缘战略制定中的“权衡”——以《盐铁论》为例

王丰龙，华东师范大学城市发展研究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上海市晨光学者，博士，主要从事政治地理学、幸福地理学和地理学思想等方面研究，对尺度政治等理论进行过较深入的研究。主持国家自然科学青年基金项目1项，参与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青年）项目7项、香港RGC基金1项，（联合）出版专著/译著6部，发表中英文论文50余篇，其中8篇被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学术兼职包括行政区划与空间治理专业委员会秘书长、中国地理学会政治地理与地缘  关系专业委员会委员、（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中国现代城市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等。

刘云刚，华南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院长，教授，原中山大学地理科学与规划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政治地理学、城市地理学、城乡规划及地理学思想史的教学和研究工作，目前已发表核心期刊论文80多篇，著作6部，已主持完成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科研项目十余项。目前正在研究的课题主要包括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珠江三角洲的日资集聚与日本人移民社会的空间形成” “面向社会管理的政治地理学理论与实证研究”、国家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新移民理论与国际化城市的移民管治研究”及高校基本科研项目“政治地理学理论及其视角下的中国城市化问题研究”等。兼任中国地理学会副秘书长，广东省地理学会副秘书长，中国地理学会政治地理专业委员会副主任等。            

40年改革开放，中国经济发展迅速，但近年来在中国崛起过程中不可避免地遭受了以美国为首的国际力量的遏制。目前，关于中国如何应对国际压力、面对国际冲突应该继续韬光养晦还是改为强势回击，存在十分激烈的争论。《盐铁论》中汉朝所处的对匈奴“战”“和”抉择的“十字路口”与当前中国面临的处境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因此深入研读《盐铁论》中的相关争论或许能够“古为今用”，为更好制定未来的地缘战略提供启发。

1 问题的由来与背景

目前，中国政治地理学研究概念和理论被外生地理学主导。然而，由于许多西方理论和概念脱离中国的背景，且中西方处理政治地理问题的思维方式和手段存在差异，因此单纯用外生理论指导本土实践容易造成对现实情况的误判。在这一背景下，文章尝试通过加强对中国古代政治地理思想的解读，拓展西方政治地理理论框架，构建更符合中国背景的政治地理理论，并探索内生政治地理学理论的建构路径。

作者于2017年末曾撰“中国古代政治地理思想探究”一文，对中国古代的政治地理思想进行过较系统的梳理。不过，之前的研究侧重系统性，无法对具体议题、具体著作加以深入分析。本文是在这一基础上围绕《盐铁论》一书和地缘政治思想展开的更具体深入的研究，是对中国古代政治地理思想整理工作的细化和推进。以期借鉴历史思想，为当前贸易战等国际争端的处理提供启发。

2 《盐铁论》的历史背景

《盐铁论》记录了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关于盐铁酒榷均输（盐铁官营等政策）及对匈奴关系的一场为期两天的辩论，也是中国古代历史上第一次规模较大的关于国家大政方针的辩论会。此次辩论有两个主要的历史背景。一个背景是汉武帝统治早期为了掌握全国的经济命脉、抵御匈奴的侵扰，推行了盐铁官营、统一铸币等政策。这些政策适应了巩固西汉王朝政权、加强中央集权的需要，为西汉王朝奠立了坚实的财政经济基础，但是也阻碍了农业生产和中小工商业的发展，不少贫苦农民不堪官府和豪强的双重压榨，于汉武帝统治的中后期接连爆发起义。公元前89年，汉武帝下诏反思己过，开始对前期的苛政进行反思。不幸的是，两年后汉武帝即去世了。

另一个背景是汉武帝去世后，霍光、桑弘羊等辅佐昭帝，霍光和桑弘羊分别负责内朝和外朝。桑弘羊在汉武帝时期主导制定了盐铁官营的政策，因此想乘机继续推行盐铁官营。而霍光等人则主张延续汉武帝罪己诏的思想，“因循守制、无所改作”。因此，此次辩论还有霍光与桑弘羊争权的因素。

此次辩论筹备了近1年，辩论议题涵盖了盐铁官营、酒类专卖、均输、平准、统一铸币等国内经济政策，以及屯田戍边、对匈奴政策等重大军事问题，相关观点比较成熟、也很有代表性。辩论中主要分为两派——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的很多政府官员主张实施盐铁专营、武力打击匈奴，霍光暗中支持的、从全国各地召集的60多位贤良文学主张废除盐铁专营、与匈奴停战、休养生息。

《盐铁论》一书由桓宽根据参与辩论的儒生朱子伯等转述，加上他自己的推衍整理而成。《盐铁论》中记录的内容是古代政治思想的集中反映，是研究中国经济思想史、特别是西汉经济思想史上的一部重要著作。《盐铁论》古本包括1501年的涂祯本、《钦本四库全书》本等；现代版本包括王利器《盐铁论校注》（1958年）、郭沫若《盐铁论》读本（1957年）、王佩诤《盐铁论札记》（1958年）、陈桐生《盐铁论》（2015年）等；此外，Esson Gale和山田胜美等分别在1930年代出版过《盐铁论》的英文和日文译本。本文主要引用的是陈桐生的版本，相关内容的引用也标注为这一译本的页码。

3 《盐铁论》中的地缘战略“权衡”

本文认为，地缘战略的制定涉及3个维度的“权衡”——安全（威胁）、利益（得失）和合法性（道义）。其中，安全维度指地缘环境中存在的风险或挑战，主要涉及对地缘环境威胁的“轻重缓急”、国家间的敌友关系、邻国发动战争和侵占领土的意图等的识别和判定；利益指特定地区的价值/地位以及实施相关地缘战略预期带来的政治经济成本/收益；合法性维度主要指各种地缘战略的被认可程度、权威性或合理性。

地缘战略制定中“权衡”的分析框架

根据这一框架，《盐铁论》中对地缘战略中安全问题的“权衡”主要围绕3个问题展开：①匈奴是否值得信赖？桑弘羊认为，匈奴历史上多次背约、反复无信，几乎不可能与其和平相处；贤良文学则认为通过对其施加恩德、赐予好处，匈奴不仅可信还会归附汉朝。②不打击或打击匈奴会有什么风险？桑弘羊强调匈奴对汉朝长治久安的威胁，不尽早消灭会“累世为患”；贤良文学则强调汉朝战胜匈奴缺乏胜算，匈奴所在的草原茫茫无际、民众居无定所，难以被彻底消灭。③维护边境安全与国内稳定孰轻孰重？桑弘羊认为“边境强则中国安”，须优先应对匈奴的威胁；贤良文学则以秦为鉴，认为一味发动对外战争会导致内政失败，应搁置对匈奴的战争，恢复民生。

《盐铁论》中两派对于领土的价值和领土扩张的成本与收益“权衡”也可分为3方面：①领土的价值。包括一般意义上的地利和匈奴所在边郡的价值两方面。桑弘羊认为，“地利”是“王霸”和“御寇固国”的重要基础，通过占领边郡可以获得丰厚的利益；贤良文学则认为地利不如人和，边境是寒苦之地，连年征伐的损失远大于收益。②领土扩张的成本。桑弘羊主要从机会成本的角度，强调停止战争的损失，半途而废只会白白浪费之前的努力；贤良文学则强调实际成本，认为攻打匈奴的成本很高，包括士兵伤亡、田野荒芜及城郭破败。③领土扩张的长期收益。桑弘羊认为，对外扩张和战争是“后世之利”；贤良文学则认为领土扩张的武力战争难以持久，需要很高的守护成本，长期来看并不划算。

《盐铁论》对合法性的权衡包括国际和国内两大方面。①国际上的服从。桑弘羊认为中国比四夷的地位要高，而武备决定国家的影响力及其国际关系；贤良文学则认为国家间应该相互包容，不能倚强凌弱，应“以德服人”。②国内的支持。桑弘羊认为如不能攘除“四夷”必然会产生严重的外患，征伐匈奴是为黎民百姓的长远利益考虑；贤良文学则认为如果不保持仁德、不体恤百姓苦难，会损害统治基础、置国家于危难中。

4《盐铁论》对政治地理学理论的启示

文章从3个维度对《盐铁论》中的“权衡”进行了系统梳理，对比了中西方地缘战略思维的差异。首先，中国古代地缘战略制定主要由内而外地思考，是中心思维；而西方地缘战略着眼点是世界格局的划分，是领域思维。《盐铁论》中桑弘羊强调“天子在上”，贤良文学也持一种同心圆式的地缘政治观念，其分析侧重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关系，对全球地缘格局的分析偏少。其次，中国古代的地缘战略讨论多是理想化的、经验性的，而西方当代的地缘政治研究更多依托理性的推理与事实的分析。《盐铁论》的辩论中，双方对匈奴的政治经济情况和地缘环境等都没有全面的调查，对很多地缘战略概念也界定模糊、论证过程松散、一些论断充满理想主义。最后，中国古代的地缘战略“权衡”的出发点和目的是“和”，这与强调现实主义、领土争夺和零和博弈的西方地缘政治理论区别很大。《盐铁论》中双方都认为国家不能仅贪图领土的广阔，不能肆意对周边国家征伐和掠夺，强调在处理国际关系中考虑国内的成本-收益。

中国古代地缘战略制定中的“权衡”思想对政治地理学理论建设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首先，权衡有助于构建更为科学的地缘政治学。目前，国内地缘政治学仍以经验性和规范性研究为主，较少基于实证研究印证相关判断。本研究归纳出的三维“权衡”框架超越了古典地缘政治理论的（自然）环境决定论思想，有助于将经验范式与实证研究范式结合，加强地缘政治研究的科学基础。其次，权衡有助于构建面向和平的地缘政治学。中国古代总体向“和”的地缘战略思想和对不同地缘战略成本-利益的综合评估提供了一种“以和为贵”的思维模式，为避免西方地缘政治理论中的领土战争和零和博弈导向提供了可能，为深化新时期中国外交的“命运共同体”和“共赢”等思想、破除地缘战略的固化思维和预定困境（如“修昔底德陷阱”）提供了支撑。最后，权衡有助于构建内外一体的地缘政治学。权衡有助于将国际的地缘问题和国内的治理问题放到统一的框架中理解，并融合西方和中国传统的地缘战略分析视角。

那么，到底西汉时期采取哪种盐铁政策更为合理？中国未来的地缘战略应该走向何方？希望本文对《盐铁论》中权衡思想的梳理能够对读者有所启发，欢迎一起讨论。

引文：

“[1]王丰龙,刘云刚.论中国古代地缘战略制定中的“权衡”——以《盐铁论》为例[J].地理科学,2019,39(09):1407-1415.

资料来源：中国地理资源期刊网

文字、排版：张敏

责任编辑：梁龙武

审核：王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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